陳伯偉/南華大學應用社會學系
引自巷子口社會學:https://twstreetcorner.org/2017/08/22/chenbowei-2/
乙武洋匡,日本知名障礙暢銷作家,自幼患有先天性四肢切斷症,畢業於知名早稻田大學,日本媒體眼中當代最佳障礙勵志代表人物 ,1998年出版自傳《五體不滿足》,不到一年銷售近390萬冊,成為日本二次戰後最暢銷書籍第3名,殘而不廢的動人故事,也被外國媒體推崇為改善日本障礙者形象的重要推手。2016年,乙武先生再次登上國際媒體版,只是這次是因為婚外情。過去被媒體追捧的生命導師,霎時成為欺騙大眾的偽君子,聳動的新聞標題揶揄乙武先生「五體不滿足、下體大滿足……」,「偷吃……全憑這2點『長處』」……『重要部位』很大,且『神明賦予他特殊能力,一晚可以好幾回』……」,台灣兩性知名部落格作家感嘆:「……誰又猜得到,即使失去了四肢……第五肢依然不曾放棄對外活蹦亂跳」。
對身障者情慾的污名想像與不公指控並非東方社會獨有,西方媒體也操縱自如。英國周日獨立報 (Sunday Independent) 報導指出2012年倫敦「帕拉林匹克運動會」 (Paralympic Game)「準備的保險套,根本不夠情慾高涨的障礙運動員使用」,開幕不到幾天就「已經用掉11,000個保險套」,為期12天的賽事,4200多位選手「一共要用掉約43,000個保險套」,內容還分享參賽選手的現身說法:「我們(障礙運動選手)本來就很容易興奮,我認真訓練四年,就是為了參賽可以盡情免費享用保險套」,同時也引用性治療師的觀察來增加報導的公信力:「我發現身形矮小的(身障)人士,性慾通常很強,我猜因為他們不成比例的頭與陰莖明顯比其他身體部位大很多,體內應有更多的雄性激素在流竄……或許也因為這樣提高保險套的使用量……」,字裡行間聳動、不負責的訊息,似乎有意無意提醒讀者小心別被「可憐」的身障者所騙,因為他們看似無害的外表下,正流竄著失控的性慾。
大眾媒體對乙武先生的兩極反應說明社會一方面「去情慾化」期待身障者成為「殘而不廢」的「悲劇英雄」,卻又不時將其「過度性化」想成需要小心提防的潛在「危險淫蟲」,只是這些不公想像乘載著社會的污名與偏見多於對障礙者真實情慾的理解。身障者動輒得咎、「過度」與「匱乏」的情慾標準,反映我們熟悉的情感理路,如何看待身障者的性、愛、慾,一方面惋惜親密關係因障礙而變得不容易,然而障礙者一旦擁有情慾,就會強烈遭受到質疑,至於社會對障礙身體「同情從寬、情慾從嚴」的情感判準,進一步體現「強迫性身心健全」的情慾政治與不公親密預設,也就是「身心健全」乃是「正常」親密關係與情慾生活的首要前提。
接下來我將藉由兩位身障受訪者(異性戀男、女各一位)的生命經驗,試圖勾勒隱身在「強迫性身心健全」背後的親密預設與社會排除,說明個人如何因為障礙而被判親密失格,並體現社會對障礙身體的污名想像。同時,我也將解釋身體如何因為障礙而衍生出具創造性意涵的情慾感知,跨越強迫性身心健全所設下的親密藩籬,挑戰我們對身障情慾感知的狹隘理解。過去一年的訪談,受訪者常提醒我障礙經驗的特殊性與複雜性:「即便(同一種)障礙,每個人的經驗都不一樣」,因此透過兩位受訪者的故事,我並非要以偏概全、扁平化身障者的經驗,而是嘗試對身障者的情慾提出另類的社會學想像,試圖超越只從「無法享受」或「過度放縱」詮釋身障者的情慾,同時也藉由身障者的性、愛、慾,重新思考社會正義,以及人活著應有的基本樣貌與尊嚴。
異性戀男性,脊損輪椅族
Charles 是一位快40歲,擁有不錯收入 (至少6萬/月) 的專業人士,言談風趣幽默,當天訪談後要與女友(直立人)約會,所以打扮時尚帥氣,梳著當時最流行的旁分後梳油頭,迷人的個性與對外表的修飾在意,似乎解釋他為何會受到女性歡迎。但,這只是Charles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更多時候他需要面對障礙帶來的不便。譬如因車禍傷到脊椎第五節,所以下半身完全癱瘓,「奶頭以下完全沒有功能跟感覺」,加上「手功能喪失」(「打電腦只能用兩個拳頭這樣捶」,「不能自己開瓶裝水」),無法獨自生活,日常起居需要外籍看護協助才能自理。此外,脊損容易造成反射神經失調,導致他括約肌太緊,需要浣腸才能排泄,加上無法控制膀胱,每天必須包尿布,容易因小便解不乾淨而尿道感染,儘管如此,他認為自己已經比較幸運,因為有些脊損的朋友括約肌太過鬆弛,「坐輪椅,一個斜坡震動一下,它(排泄物) 可能就出來了」。
當談到障礙對性生活的影響時,Charles解釋自己「有兩個我、兩段人生」,24歲前非障礙者的人生,以及成為障礙者後「用另外一個身體……另一種感官世界活……」。譬如發生脊損之前,性愛對他而言是「男人的戰場、女人的天堂……插進去的那一刻……滿腦子……只追求最後那三秒的射精……女生(高潮)到了沒,反而是被忽略的」。剛發生意外時,「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會思考的肉……不是人」,曾經一度沮喪到嘗試自殺,還好家中經濟條件不錯,加上仍是學生,所以比較容易回歸一般作息與社會接軌。現在因脊損無法自慰,即便刺激龜頭,訊息也不能傳達到腦部,下半身變成「蒙古自治區」,「打手槍就像騰空揮動」,「看A片不一定會勃起」,射精單純成為一種反射動作,已不具備過往的情慾快感。
障礙的身體、多重的情慾感知
健康的身體是個沉默的器官,但,障礙的身體卻提醒我們不同身體感知的存在。Charles因脊損喪失以往的情慾模式,卻也因為障礙啟動身體未知的情慾感知。譬如當女友幫他打手槍時,「雖然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但我會看著她做這個動作…腦裡就會出現她在幫我打手槍……我會滿足她正在幫我做的那個想法……(我現在的情慾來源)跟(過往的)生理感受完全沒有關係……而是透過視覺與想像的連結」。不同於以往只依賴陰莖抽插帶來的快感,現在大腦成為製造高潮的主要器官,「因為對我來講勃起是困難的……必須靠腦……我會閉眼想像過去(非障礙時做愛)的感覺,把它copy回來,把那個東西變成意念,一個想法……然後替代了我生理的功能……」。相較於之前是「短跑型選手」、「不管你爽不爽,我就是要爽」的性愛模式,Charles發生意外後變成「服務型人格」,試圖透過視覺理解伴侶高潮,進而轉化為自身愉悅:「我跟女朋友做愛,最重點的事情是會舔她舔到高潮為止,或拿東西(性輔具)讓她到高潮……她的高潮會替代我的高潮……代表你開心我開心……」。他進一步解釋自己過去太依賴特定途徑理解情慾,所以只有當「下面都沒感覺」,才開始探索不同身體部位的情慾感知能力,尋找過程中原本未曾想過的身體器官也如「變形蟲」般的轉變演化, Charles稱之為「身體的代償作用」:「……你想都想不到……我食指指甲前緣的外側……用力捏這邊的話會有那個(刺激龜頭的)感覺……還有一個地方我會很類似愛撫的感覺,就……是手肘這裡……老實說你……閉著眼睛輕輕抓也會很舒服,你可能沒有注意到,而我身體會放大這種感覺……」。如果健康的身體是個沉默的器官,障礙則讓我們看見身體如何擁有自己的生命樣貌,成為替自己開口述說的主體,讓我們看見不同的身體感知,挑戰單一的情慾體現,顛覆社會對障礙身體的想像與親密預設。
障礙的身體、失格的親密關係
然而身體看似等量卻不等值,在身體感知的地平線上,只有特定的身體值得被看見,可以被慾望,能夠出現在我們熟悉的情慾視野;至於障礙的身體不但容易被忽略、被拒絕,也不會出現在 「正常」情慾途徑之前。Charles提到受傷後要嘗試建立親密關係,都容易遭受到他人質疑,「認為像我這樣的人,憑什麼去追人家」,社會對障礙身體的污名,則容易自我內化成為親密關係的絆腳石 :「妳(女友)今天跟我講你要跟朋友出去,那一定是去跟朋友比較開心啊,跟我這個癱瘓的有什麼好開心的……因為腦子裡會去想什麼叫做『正常』,什麼叫做『不正常』,我就是不正常嘛,所以那個自卑會出來」,甚至也曾因自己的障礙,在伴侶關係中輕易被判失格::「之前還有一位女友在吵架時指著我罵說 :『你連好好做愛都不行,你還能怎樣?』」。不像一般情侶會透過認識雙方家長來確認彼此關係,Charles談戀愛時絕不讓對方父母知道女兒在跟他交往,尤其曾與前女友父親見面時,經歷坐在輪椅上的自己被推倒在地的羞辱經驗:「她爸就說你要跟某某某(女友名字)在一起很簡單啦,我要求不多,你自己爬起來就好。我爬不起來,我完全爬不起來……」,讓他無奈自嘲似乎只能跟「父母雙亡的人交往」。此外,身障者在經營親密關係時,除了需對外證明自己與(四肢健全的)「正常人」沒有差別,在面對與親密伴侶初次坦誠相見時,也常會經歷尷尬、羞愧與不堪的情感:「我有一個小兒麻痺的女生朋友說她做愛一開始最難克服是在男生面前脫光……因為覺得自己的腳萎縮、很細,很可恥……做愛時還是很堅持用一條棉被蓋住她那條腿……我呢?就是拆尿布!當我已經跟妳交往了,我就希望妳看到……我總要脫尿布,尿布因為裡面有尿……霎那間就會有尿味飄出,然後你能想像一個大人包尿布的樣子?」。因此,對非身障者而言引領期盼的情慾實踐,對身障者來說可能都是殘酷真實的考驗,障礙身體所帶來的羞愧感知,除了體現障礙身體所被賦予的負面情感,也清楚看見常規性親密關係對非典身體的凝視與社會排除。
異性戀女性,脊損輪椅族
Angel,是一位近30歲外表柔弱纖細的女生,從事助理工作,每月薪水(加上身障補助津貼)不到30000元,是家中唯一經濟來源,父親全職在家照顧她與因病無法工作的母親,訪談當天由交往兩年、高大壯碩的男友 Brian(直立人,非障礙者)陪伴同行。當我第一眼看到這對情侶,心中不禁閃過一個念頭:「她(Angel)該不會是被黑道控制的障礙女性吧」,這荒謬的想法很快被Brian對女友的細心呵護給掃除,事後回想起來自己一開始無知的直覺反應,似乎乘載社會對女性身障者的偏見,認為她們脆弱無助需要被保護,至於她們(尤其是非障礙)的伴侶常是動機可議,需要提防小心的可疑份子,就像另一位受訪身障女性提到,父母總是對她耳提面命,不要輕易相信男人,「提醒我把存摺、印章收好,擔心對方動機不單純,也害怕我被騙錢」,即便她未曾有過戀愛對象。
Angel提到雖然都是脊損,每一個人的狀況都不同,「要看你當下……傷的嚴不嚴重……是完全損傷還是不完全損傷,完全損傷就是神經全斷了……已經沒辦法救,那不完全的可能他/她的神經稍微傷到,但他/她還有一些運動神經、痛覺神經……」,如果是脊椎後端受傷,就算坐輪椅還可能短暫站立,至於自己則是車禍傷到第五與第六節脊椎,在醫院躺了三個月,最後被告知「這輩子可能只能躺床上……剩一顆頭(能自由轉動)了,(其他身體部位都)不能再動了」。剛發生意外時Angel須每四小時由母親協助導尿,大號則是約一個禮拜一次,加上下半身沒有知覺,自己初期也不知道 「全身起雞皮疙瘩」、「冒冷汗」其實是身體告訴她須解便的訊息,所以一開始都是穿大尿布,一來方便家人照顧,不須擔心糞便溢出,二來尿布功能性強可以兼做衛生棉,只是外觀上「澎澎的超醜」,也侷限她的外表打扮。現在Angel對自身障礙比較熟悉,固定一、兩天浣腸一次幫助排泄,不太需要擔心溢便,所以愛漂亮的她很開心地換穿小尿片,因為「……終於可以 (在小尿片外面)穿內褲了」,讓自己又作回女人。 此外,不像早期需插尿管 (「MC (月經)來很不方便,容易感染)」),現在她在肚臍下方四指處膀胱造口方便外接尿袋,除了提高生活品質,也減少照顧者的負擔。話雖如此,Angel出門仍須有人陪伴,晚上睡覺也需協助翻身,尤其當雙腳姿勢不順、壓太久後,會經歷所謂的「幽靈痛」:「明明(下半身已經)沒感覺,可是我就覺得痛,那種不舒服是我的腳很像是空的……可是有時候你又會覺得下半身很重,就會麻會痛很不舒服」。
Angel很年輕就因寂寞談戀愛,發生意外前,「……我太讓男生、以男朋友為中心」,「付出太多反而沒被放在心上」,「變成我的感受沒人理我……我也不太在乎自己」,反倒是在障礙之後,或許變得更成熟,也或許無法再用以往習慣的付出方式,所以會「希望他(男友)可以多讓我一點,算是很貪心,但也因為我(障礙)的狀況,我更需要對方體諒我的不便,多站在我立場想,讓我知道愛情是雙方面的付出……」。Angel發生意外之後談了兩段感情,第一任男友交往五年,對她相當不錯,只是 「這五年來我像隱形人一樣,他的家人朋友完全不知道我們(的關係)」。至於與前任的性愛經驗,可能因現任男友在場,對於細節只有簡單描述,談到高潮時則用「麻麻的」帶過。與現任男友Brian是透過網路交友認識,聊天近一年,才相約見面。Brian提到認識不久便很欣賞對方開朗直爽的個性,但交往前仍會顧慮自己是否有能力照顧Angel,因此還上網搜集資料、看書瞭解 「關於脊傷的……照顧……像是幫他們排便……(或是)譬如說她噎到了,這時候你要怎麼幫助她……尤其他們本身比較脆弱……還有像是幫她換尿管、換紗布清潔……」,所以自認 「算是完全清楚(女友身體狀況後)才跟她在一起」,正式交往後Brian也轉換工作跑道,只為讓彼此有更多相處時間。
障礙的身體、真誠的情慾
「她的身體很真誠……」,是Brian在做愛過程中對Angel身體的看法,「因為(脊損) 她沒有辦法控制腳……可是你幫她舔她喜歡、敏感的地方……腳會一直抖,有沒有開心其實她身體最明顯」。 男方接著提到對自己來說 「做愛過程一定要有愛」,而「……性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不是一個人爽完就結束……你在過程會希望對方心靈狀態跟你一樣是很舒服的、很快樂」,因此能與伴侶在性愛過程中感覺到彼此「身心合一」對他而言非常重要,而Angel 「不會說謊的身體」,讓他覺得兩個人在性愛上的契合度,遠超過跟(非障礙)前女友,因為「我可以更清楚觀察對方 (Angel)的身體反應,知道怎麼樣做可以讓她舒服」,即便初期不熟對方的身體,會擔心「換個姿勢要注意尿管、尿袋,有沒有被扯到、被折到」。有趣的是,伴侶的障礙除了讓Brian願意花更多時間探索對方的敏感帶(「她全身我幾乎都親過了」),也讓他更能理解女友的情慾:「她 (因脊損) 失去排汗功能……完全不會流汗」,可是「她很舒服……快高潮的時候……你可以感覺得到她的變化,起雞皮疙瘩啦、流汗啦,或呼吸急促啦……然後腳自己在踢了……她開心的程度……你可以從她身體感覺得出來,畢竟這是兩個人最親密的時刻」。然而Angel 高潮除了愉悅,有時過於激烈也會伴隨著心臟的刺痛,這也讓Brian覺得「很不捨,覺得不該繼續下去……怕太激烈她會不好受……同時也很感動,知道她自己可能身體不舒服,可是還是願意承受……」。Angel則半開玩笑地回答:「我都把做愛當復健……但還真的擔心哪一天做到都能走路,因為我肌肉都萎縮,筋很硬、扳不開,到時候會很痛……」。
對Angel而言,與男友的性愛則是一種全然的信賴:「我沒有腰力,沒有平衡感……我穿衣服前面一定要有人,因為我怕一不穩身體會往前趴,可是因為我比較信任他,所以他可以在後面幫我穿……還有這個高度(頭與身體往前微傾),對我來說,就像站在懸崖邊(往下看)……可是(做愛時)我可以(跨)坐在他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我) 一坐上去就卡住了耶」,看到我吃驚的眼神,Brian接著解釋說剛開始嘗試還是會擔心,所以會用手扶住女友的身體,以免對方因身體失衡而撲倒,可是「後來發現不用手扶著她也不會倒」,因為「兩個人在交合的時候,你已經感受到對方,知道她感覺到什麼……你知道她的重心,因為你很熟悉、了解她的身體……」。當我問到最難忘的性愛經驗時,Angel提到 「你想都想不到,我竟然可以『站著』做愛……把我的雙腳固定綁在練站器,然後趴在桌上…」,Brian 則揶揄說:「她平常很膽小,可是做愛就變成另外一個人……」,Angel 害羞地解釋:「一開始還是會怕……只是他(男友)讓我很放心,我們會一起討論阿,看怎麼樣安全,然後試試看……」。對於Angel而言,嘗試新的性愛姿勢不只是性愛嘗試,更是對自我探索與實踐理解,因為「每次新的嘗試,都是一種突破、一種跨越……覺得奇怪我 (障礙的身體)怎麼可以做這麼多姿勢」。
障礙的身體、失格的母親
即便Angel擔心自己結婚後會成為對方的負擔,Brian卻堅定地指出結婚是兩個人對未來的共同期待,但當被問到是否有懷孕的規劃,男方則變得相對保留,認為是個「兩難」的抉擇。Angel進一步解釋因自己的身體可能讓她在生產過程中面臨「要留媽媽或孩子」的危險處境,自己堅持「一定要留小孩,可是他 (Brian) 跟我說他堅決不會留小孩」。當被問到如果真的懷孕,最焦慮的事情,Angel回答:「我全部都焦慮呀!」,包括擔心自己會一直漏尿,「肚子這邊有一根管子…只要平常脹氣太嚴重…就會漏尿,那如果懷孕肚子要撐那麼大,那管子怎麼辦?你去詢問醫生,他們會告訴你說他們也沒有遇過我這一種狀況的」,還有也因脊損讓身體有時會張力很強,「就是突然肌肉在放電……像是反射作用……沒辦法控制……然後我肚子這一塊會很僵,會弓起來很硬……如果有寶寶不就會受傷?」,加上下半身失去知覺,一旦「宮縮,或者是你要生Baby羊水破了什麼你都不知道,或是你身體發生任何狀況你都不知道……」,就像自己脊損的朋友懷孕生小孩時,「說什麼每五分鐘,頭痛一次…她就覺得很奇怪怎麼一直頭痛,後來想說去醫院好了,才發現原來她宮縮、要生了,她都不知道,羊水已經破了」。就算幸運順利生產,煩惱依舊存在,擔心自己無法帶小孩,「如果他要往窗邊跑的時候你沒辦法救他,你只能拼命大喊,快一點、快一點,誰來一下,就等他們大人趕快來救,我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小孩往窗邊爬,你沒辦法救他,對那種焦慮感就會很重」,當然,這些焦慮都還不包括「生活中柴、米、油、鹽與養小孩的經濟考量」。
從身障者的性、愛、慾,反思社會正義途徑
障礙研究對社會學者而言並非新議題,但,障礙知識生產通常聚焦批判公領域對障礙者的社會排除,較少涉及障礙者私領域的需求,至於身障者的性、愛、慾常缺席在學者的分析視野中。透過障礙倡議雖讓障礙者的權利被正視,也讓障礙族群享有更平等的社會參與,然而障礙運動常認為公領域的議題在倡議排序上應先於私領域,「終結貧窮與社會排除,應先於爭取個人對性的擁有」,以至於忽視公領域以外的需求。
女性身障作家Cheryl Wade 認為如果障礙運動只聚焦公領域發聲,「為了坐上公車而抗爭,反而忽略許多人不但無法下床、甚至連基本照顧都沒有」,漠視對不少日常生活需要他人協助的重度身障者而言,他們的身體沒有隱私,所謂的私領域乃是一種奢求。Anne Finger指出看見障礙者的情慾有其必要性,因為「性,常是(障礙者)最深層的壓迫來源,也是最難以啟齒的痛。」透過上述文中兩位脊損受訪者的生命經驗,一方面讓我們看見障礙身體的創造性感知,如何跨越強迫性身心健全設下的親密藩籬,也說明個人如何因為障礙而被判親密失格,並體現隱身在「強迫性身心健全」背後的親密關係預設與社會排除。因此,身障者的性,不只關乎個人情慾,更涉及與他人親密連結的能力,包括伴侶關係、婚姻家庭、親職實作,以及擁有身為人的基本尊嚴。透過理解身障者的性、愛、慾則讓我們進一步思考: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應該提供哪些資源連結、管道協助、與環境打造,讓身障者發展與他人親密連結的能力, 就如同Charles提醒我為了維持自立生活每月基本開銷4萬元(包括住宿、外勞以及其他生活花費),「如果今天有一個屏東的小兒麻痺的朋友,你叫他怎麼自由自在地跑到台北來坐在這邊跟你聊,他出來一趟你知道要花多少成本……多少精力!這些東西都在阻撓他,更不要說情愛」。親密關係的維繫常需要物質基礎的支持,只是在現實生活中,最需要支持的族群,常是最缺乏資源的一群人,不但沒錢、沒時間,也不知道去哪找資源。
即便當身障者願意發展與他人親密連結的能力,自身的情慾不但容易遭受到社會的質疑 ,也常需面臨國家福利體制的不支持,因為「『慢飛天使』(對障礙者的委婉用詞)容易找錢(獲得政府民間更多資源挹注),可是 『天使要性』 就找不到錢 」。 至於身障者對自身親密實作的焦慮,則反映社福體制對障礙族群性、愛、慾的漠視 :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要如何坐輪椅當爸爸」,「……政府都說要協助我們結婚生育,但當我真的當爸爸了,才發現有問題根本不知道要找誰……」,「如果身障男性像我用(情慾)輔具(如,自慰套),誰來幫我清洗?如果請外勞或看護幫忙清洗,我會不會被申訴告性騷擾?」(David異性戀男性,肌萎輪椅族)。
雖然近年來因性/別倡議組織的發聲與創意發想(如,手天使: https://www.handjobtw.org/),台灣社會逐漸看見身障者的性權,但身障者的性尊嚴不該只是性/別倡議組職的工作,而是國家政府應負起的職責,富有創意的社會倡議組織,只是反映貧瘠的國家福利體制。因此,身障者的性、愛、慾不該只是「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所須正視的「公眾議題」,也唯有看見身障者的情慾,才能跳脫對其「去情慾化」(悲劇英雄)或 「過度性化」(危險淫蟲)的不公想像,不讓身障者的性,成為社福體制缺失的代罪羔羊。再者,透過理解身障者的親密實作與情慾,幫助我們把障礙者私領域的需求帶回公領域的討論,讓我們由下而上思考社會正義如何具體落實,並從障礙者的日常經驗出發,反思社福體制應如何規劃,協助位處弱勢的身障者發展與他人親密連結的能力,就如同在訪談接近尾聲時,我問Angel如果她是我(研究者),她最想問其他身障者的問題是什麼:「……就是當媽媽,我會好奇生小孩的過程,可是不是正常人的角度,是身障者的立場……因為我可以參考的東西太少……」。最後,障礙學者Don Kulick 與 Jens Rydström探討障礙者的性、愛、慾時提到:「障礙者很清楚知道他們不被允許做的事情,但問題是,他們很少知道自己可以被允許做的事情」,而講求公平正義的社會,在面對弱勢族群的情慾與親密實作時,不該消極認為「如果什麼都不做,至少我都沒做錯」,而是應認為「如果我什麼都不做,就是一件不對的事情」,也唯有當孤寂不再是障礙的代名詞,才是公平正義社會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