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性別之眼-透視醫療中的性別議題

成令方 (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副教授)
黃志中(高雄阮綜合醫院家醫科醫師、高醫大性別所兼任助理教授)

作者簡介:

成令方,東海大學政治系畢業。早年在英國Leeds大學研究中國共產黨在江西蘇維埃興起的社會政治史。受到英美女性主義的啟發,積極參與婦女運動,決定轉向性別社會學的研究。在英國Essex大學攻讀社會學,博士論文研究台灣醫師專業的性別關係(1945-1995),開啟了對性別與醫療領域的興趣。回台灣後,先在輔仁大學社會系授課,因人工流產議題與天主教校方衝突,剛好,2001年高雄醫學大學成立性別研究所,決定南下開拓性別與醫療的教學研究領域。這些年除了在性別研究的教學與研究耕耘外,還積極推廣在醫護界的性別平等教育,翻譯社會學與性別研究的書,例如:《見樹又見林》、《性別打結》,編輯性別、醫療相關書籍,例如:《醫療與社會共舞》,也參與地方政府和教育部的性平政策制定。

黃志中,高雄醫學院醫學系學士,目前在高雄師範大學性別教育研究所博士學程進修,家庭醫學科主治醫師。在高雄醫學院家庭醫學科完成訓練後,擔任該科主治醫師。之後,轉任阮綜合醫院家醫科擔任主治醫師至今。期間曾因緣際會擔任高雄縣衛生局局長,關注醫療與社會福利的整合。在家庭醫學訓練之同時,開始接觸家庭暴力工作,起初著重受虐婦女的驗傷診療,後與許多婦女團體合作提供受虐婦女的個別及團體心理治療。家暴法立法後,則開始參與家暴加害人處遇工作。因為長期臨床工作經驗,深感親密關係暴力理論及本土觀點之不足,而努力於性別領域學術之學習以及與實務的連結、對話。


醫療領域如何重視性別議題,從來就不是女性(female)一詞加入攪和,就稱得上是重視婦女需求,也不是在繼續教育中談談防治性騷擾、兩性議題,就能促成性別平等。

正如我們追求「全人醫療」,照護病人並非僅有治療疾病,而是關懷、重視病患的需求。由於人的需求總是以很多面貌呈現,這往往與病患的個人經驗、背景有緊密的連結,也牽涉到性別、族群、世代、階級等不同面向的差異。因此,醫療互動就顯得複雜,即便病患的疾病皆有它對應的治療方式,但也仍要考慮的到病患的就醫情境,是不是真的能符合個別病患的需求。
透過以下四個真實發生的臨床案例,試圖將性別觀點融入對病人的照護上,讓我們練習透視疾病與醫療的背後,如何隱藏著性別與社會文化的議題。


疾病背後的性別差異

早期的醫療研究中,多以70公斤成年白種男性為研究對象,未能發現疾病在不同性別所顯示出不同的生理特性,也造成了知識的鴻溝。越來越多研究指出,男女在病理上有許多差異,在許多疾病的發生率與疾病表徵差異很大。即便如此,台灣醫學訓練上,不論是生理學教科書或是醫療生理學課程設計,除了生殖系統生理學會討論不同的性別之外,其它的內容缺乏系統性地區別性別差異的介紹。醫療人員對此若不具備敏感度,在疾病的診治上可能會出現一定的風險。最顯著的例子莫過於冠狀心臟病。在此以一個案例說明:

68歲的王老太太自從一年前丈夫過世後,她的孩子安排她搬入一棟旁有大型商場離老人中心不遠的大樓,但孩子們均在外地工作,並已成家立業,唯有逢年過節才會回來陪伴年邁的媽媽。由於丈夫在世時,總是能為王老太太決定大大小小的事情,離開熟悉環境的她,仍難以獨自應付外在事務,大多時間她寧可待在家中,害怕出門。

        王老太太這一年來,消化不良的現象日趨嚴重,因此求助於家醫科醫師。王老太太表示,在飲食方面,總是一個人用餐,油煎食物成為她的習慣,原因是容易烹飪而且美味。然而,往往在外出散步時,尤其當開始走上微微傾斜的街道,胸口開始有壓迫感,喉嚨也有強酸灼熱的不適,並且反胃作嘔,手臂疼痛。當她停下來休息一兩分鐘,並服用身邊帶的胃藥後,便可繼續走下去。由於她漸漸喜歡參與鄰近老人中心舉辦的活動,所以這樣走路不舒服的情況並沒有讓她退縮。

        王老太太的兒女回家看母親時,建議到他們熟識的家醫科看看,當醫師了解到她的生活有如此重大的改變後,醫生問她是否會覺得憂鬱,她回答說有一點。醫師認為可能是有了輕微憂鬱症,於是開了低劑量的抗憂鬱劑,另外安排上消化道鋇劑檢查,以及腹部超音波檢查,但並未進一步發現王老太太的潛在風險。

        幾日後,王老太太卻收到醫師的緊急通知,檢查結果發現王老太太有心肌梗塞的急症狀況。

 

在王老太太的故事中,看見了哪些性別議題?

首先,男女在社會上常被養成要扮演「適當」的性別角色,在上個世代,丈夫被視為應該養家糊口、管理財務,日常生活中做決定的人。妻子則是負責烹調、清潔和照顧孩子。許多婦人比她們的丈夫活得更久,寡居時就會無法處理外務。相反地,鰥夫則常常無法處理日常家務,不會烹調、購物、清潔和照顧自己。而這樣性別角色分配下,男女的日常生活習慣與工作環境皆有所差異,也可能帶來不同的健康問題。

其次,根據2008美國醫藥新聞:以心肌梗塞為例,小於50歲的女人罹患心肌梗塞的死亡率比同年齡層的男人多出24 %,因為心肌梗塞的主要症狀傳統上被描繪為胸痛、左臂轉移痛、上腹痛,但這些症狀主要屬於男人,而女人的症狀並非如此,新的研究顯示女人的心肌梗塞有喘不過氣、虛弱、暈眩、冷汗等症狀, 然而這些症狀往往被誤認為是由女性的其它疾病所引起,女性冠狀動脈疾病案例的缺乏,使得醫生對於女性心臟病發時往往診斷延誤以及治療不足。案例中,王老太太的輕度憂鬱,以及不良的飲食習慣,都是促進心血管疾病的重要因素。儘管她的許多症狀都顯示出是典型的心臟病,醫師卻很容易忽略這些現象。

第三,對於患者可能出現的憂鬱症狀,雖然抗抑鬱劑經常對病患有幫助,由於性別不同面臨到的壓力來源也不一樣,若醫生能夠傾聽她/他們沮喪的原因,在協助病患改善症狀上也會有所助益。不過,值得一提的是,比起男性,醫生較傾向將女性身體上的症狀歸因於女人常有的沮喪、憂鬱,這並無助於理解病患的痛苦來源。

除此之外,王老太太的案例也顯示出目前台灣社會老年人口經常會面臨到社會隔離的現實。失去老伴的老人為了接近子女的住處,搬離了長年自己居住的社區,與先前老鄰居的情誼就不容易維持,容易失去先前的社會支持網絡。與新鄰居建立友誼對老人而言較為困難,因此子女在照護鰥寡的父母時,應避免破壞她/他們原有的社會支持網絡,友情與社會支持網絡對於老人的健康是很重要的。當然,最理想的是老人自己的社區有支持系統可以照顧老人。

性福不性福?

  一名60歲男子政宏,有美滿的30年婚姻,他覺得他和妻子一直保持著滿意的性關係。然而,在過去的一年,他突然注意到自己的陰莖勃起沒法持續很久,有時在性交時,剛開始會勃起,但很快就軟下來。近來狀況愈來愈嚴重,政宏發現自己已完全無法勃起,使得他感到非常焦慮,但又不好意思與妻子討論。漸漸地,政宏開始避開和妻子任何形式的親密接觸,停止調情、不再做愛,找藉口拒絕妻子的邀約,心情上也變得更加沮喪和悲哀。最後,政宏以鼾聲會打擾他妻子的睡眠作為藉口而分房睡,夫妻關係每況愈下。最後,妻子質問他是不是不再愛她,不再認為她有吸引力,還擔心他可能有外遇。妻子痛哭了一場,於是政宏決定尋求醫療的協助,以彌補夫妻間的裂縫。

 

政宏的案例,其實反映了許多男人將陰莖視為陽剛特質的象徵,當陰莖愈容易堅挺、愈巨大、愈持久,為男性帶來的成就感就愈高,許多男性將性功能與自我價值做連結,若無法性交,等同不是男子漢。部份男人認為,如果不能勃起進行性交,就沒必要繼續與伴侶有親密的身體接觸。男人不願意在他沒有勃起能力時,以其它的性交方式來滿足伴侶性需求,因為這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會做的。這些男人也相信,女人最大的性快感是插入式性交。他面對自己的「失職」,感到羞恥且難以承認,卻也忽略了伴侶的想法與感受。

然而,陰莖的勃起會隨著生理的自然老化或社會因素影響,特別是中年和老年男子,常見性功能問題包括需要更長時間才能勃起、硬度不如從前、需要更直接刺激陰莖才會有一點反應。當然包括疾病(如糖尿病)、服用處方藥物(如Beta-blockers),也可能抑制勃起的反應。有時也因為長期疲累、煙酒過量、心理壓力、親密關係的匱乏,都可能引起類似的生理反應。影響陰莖功能的原因百百種,不能勃起並非意味著永遠失去性行為的能力,也不代表就此喪失男子氣概。

相較於男女間的性行為,無法勃起會帶給男性極大焦慮感,女性在性關係面對的是另外一個課題:由於社會傳統觀念教導女性任何事都要由男性來主導,包括在床上的性愛,否則會讓男人失去自尊。遇到類似案例中的情形,女性藉由貶低自己的性吸引力或是以性吸引來衡量伴侶對她的愛,結果不僅貶低女性自尊,女性在性關係中也難以自在探索各種性愉悅。

因此,當男人與女人接受傳統的「性腳本」,一旦遇到男人無法做到「男人應該做的」、女人就會懷疑「是不是我不夠好」,雙方都束手無策,更容易造成兩人之間彼此猜疑、親密關係出現裂縫。但我們也要反思的是,性行為是否如此單一地建立在陰莖的功效上?抑或有更多種性愉悅的可能?

當然,也有許多男性會借助壯陽藥物(如威而剛),以期獲得更高品質的性。但許多研究指出,壯陽藥物並非萬靈丹,威而剛改變了男人陰莖堅挺程度,但也有一些人認為感覺像接受局部麻醉一樣,並未達到性愉悅的效果。更有使用者因開始服用壯陽藥物後,產生「表演焦慮」(performance anxiety),心理上變得非常依賴壯陽藥;對於女性伴侶而言,壯陽藥並不必然帶來快感,很多時候性關係中更重視雙方的親密互動,而非僅有插入能帶來愉悅。

同志的醫療經驗

小薇今年十七歲,她在網路上得知子宮頸抹片檢查的資訊與重要性,想要做檢查,加上她最近交了一個女朋友,四個月前開始有性關係。

        小薇到了婦產科診所,很了當地向醫生說明,她只和女生有過性關係,但醫生卻建議她,目前沒有這個必要,因為HPV病毒極少發生在女女性行為之上,小薇很想推翻醫生所說的話,不過她最後仍是用「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的說辭讓醫生幫她檢查。

        一週後,檢驗結果出爐,小薇接到診所來電,有癌前病變的可能,希望小薇能夠進一步接受追蹤治療。醫生還質疑小薇「妳真的沒有跟男人發生過性關係?」

        無論如何,現在小薇非常擔心她的女朋友也可能感染了HPV。

 

既有的醫療體制大多都以異性戀為設計準則,當偶爾討論到同性戀議題時,又多是將同性戀與性病防治、精神疾病做連結。目前台灣對同志健康議題的討論與了解仍相當貧乏,加上許多同志因擔憂出櫃後帶來被歧視、被醫療院所拒絕的風險,在就醫過程中大多不會主動向醫護人員宣告自己的同志身分,所以同志在醫療中的能見度仍低。雖然男女同志的生理構造,與異性戀男女相同,但許多研究皆指出,同志們的生活習慣、社會處境、性行為方式卻與異性戀有許多相異之處,因而同志的健康問題,也不盡然與異性戀完全一致,若能理解病患是否為同志身分,將能更清楚地了解病患的醫療需求與社會支持系統。

案例中的小薇是一名只和女性發生性行為的女同志,不同於男同志的性行為,女女間性行為雖然較少有性器的接合,感染機率確實低於異性戀女性,但因性器摩擦、使用假陽具而有體液交換的機會,仍具感染各種性病、且伴侶間相互傳染的風險。研究指出,許多不曾與異性發生過性行為的女性,也有機會感染不同種類的乳突病毒,來源可能是性行為對象、手指、皮膚、性玩具等。因此若能讓醫護人員了解病患的性行為、性對象等重要資訊,不僅有利於判斷病情與感染途徑,後續的衛教也能依據病患的狀況來提供。

除了同志可視情況勇敢地向醫護人員告知性傾向,醫療人員也應試著以更包容多元性傾向的態度去面對每一位求診的病患。例如鼓勵病患按照自己的步調,並以鼓勵的談話方式讓她/他們提供資訊,當病患願意透露出某些關於性關係、家庭關係、性身份的個人資訊,應當傳遞規範性的保密原則,或令對方安心的訊息給病人,並解釋那些私密的個人資料(如性行為方式)為何必須詢問或討論。另外,在醫療照顧中,若能熟悉一些常見的同志性行為和通用字語(如以「伴侶」取代男女朋友),也能幫助醫病之間的溝通。

醫療中的跨文化思維

阿香是一位26歲越裔女性,她第一次來家醫科門診就醫,身體長久以來有許多不舒服的症狀,包括經常性的頭痛、頭暈、心悸、失眠、便秘、高血壓,希望能拿藥治療。

        但是醫師注意到阿香的臉上、身上有許多瘀青,醫師詢問阿香的生活情況如何,阿香開始支支吾吾、難以啟齒。在醫生的鼓勵下,她才開口表示,昨天先生又再一次於喝酒酒醉後打她,拿椅子打傷阿香的臉頰及左上臂。阿香曾趁先生不注意拿了證件及一些金錢離家,住到越南朋友的家,朋友苦勸阿香要去醫院驗傷,之後就可以去報警、上法院告離婚。但阿香最後還是回家去。

        由於先生的工作不穩定,阿香必須打零工扶養年幼的孩子,不僅要承受先生的語言、肢體暴力,還要適應婆婆的冷嘲熱諷,即便因家暴而報警,警察卻回以「多聽婆婆的話,不要頂撞老人家」並草草結案,長期下來,除了外傷之外,心理壓力更是不在話下,於是阿香的身體出現了許多不適的症狀。

 

許多新移民女性與婆家的衝突,來自台灣社會文化中的性別歧視與不同文化間的衝突,交織而成。孤立無援又受到長期婚暴的阿香,曾試圖採取法律行動,卻被解讀為一拿到身份證就要離開家庭。許多離婚的新移民女性在台灣社會中,非常容易遭到貶抑與鄙視。文化、制度對新移民女性的種種不友善,也導致她們必須隱忍在台灣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醫療院所雖然能連結醫藥、社工、警政等資源,但新移民女性往往顧及家庭狀況,而拒絕驗傷、協助。但若醫護、社工、警政人員指責新移民女性缺乏自主意識,對她們而言無疑是再次傷害。我們必須理解的是,許多受暴婦女雖然長期處於各種壓力下,卻也同時內化了貶抑女性的價值觀,當她們選擇隱忍,必然有很多理由。唯有在一個親善的醫療關係中,才可能引導她們提供真實狀況給外界了解,進而提供合適的協助。

除此之外,在眾多親密關係的暴力中,有許多傷害是透過言語辱罵、精神虐待,因此難以從外傷顯現出來,卻也容易造成受暴者的緊張、焦慮或各種異常,倘若醫療人員無法察覺,而又陷入「女人容易煩惱」、「女人較神經質」的刻板印象,不但不能解決病患的苦痛,反而會對病患造成二度傷害。

總結以上四個案例,或許醫療可以簡化成「生什麼病、開什麼藥」,但卻不見得能解決病患的痛苦來源。雖然醫護人員並非萬能,但若有足夠的關懷與性別敏感度,有時候就能發現社會癥結所在。


現場討論:

聽眾A
這些家庭關係衝突的事情怎麼會跟血壓升高或高血壓有關?

黃志中:
  醫護人員量到血壓升高,就會聯想到高血壓,但事實上這兩者並不一定是等號。可能來到醫院就是會很緊張,她覺得很不舒服,那這裡面到底是因為緊張讓她不舒服,還是原來高血壓的不舒服,或是這兩件事情同時影響?超過三分之一或一半的高血壓病患,她/他們身體根本沒有感到不舒服,其實高血壓與身體不舒服之間是很錯綜複雜的狀況。但是當一個婦人覺得肩頸酸痛、手又麻、血壓又高,她一定會覺得「這下慘了,一定是因為要中風了」她這時候會想「孩子這麼小,如果我中風,我那個老公又失業了,怎麼辦?」其實背後有她個人的一些擔心在那裡面,也可能是因為她家裡面曾經有長輩因為血壓控制不好而中風等等的這些經驗,她覺得這麼部份她要特別注意,那她就會來門診尋求照護跟治療。通常我們會去評估一些事情,譬如說,在診所看到跟在醫院看到,尤其是在高醫這種掛號超級難掛,而且掛號費跟部份負擔又特別貴的地方,奇怪她為什麼一下子就跑來這裡呢?其實這裡面就帶著很多病人強烈的期待,她覺得問題很大了,所以她可以多付出一些時間跟費用。

我之前談的案例婦人敘述血壓一直都很高,甚至於回家自己量也高,她也會擔心說是怎麼了?甚至於她到底有沒有吃藥?當然我們問病人有沒有吃,對方一定會說有,但真的有沒有我們也不知道?因為研究顯示其實很多病人真的沒有規則地吃,有些研究還說因為吃了沒有顯著效果,還需要調整劑量或藥物種類,這些都有可能喔。書本上提到,高血壓有很多因素在影響,那通常我們在談這些影響的時候,比較容易處理的就是抽血、驗尿,看看有沒有其它的問題?但書本上也寫到了,其實社會心理因素也是一個讓血壓控制不好的重要因素,這部份通常醫護人員容易會往生理性的疾病去思考。在這樣的過程裡面,當醫病之間建立一定信任度的時候,醫護人員才能慢慢瞭解血壓升高的背後其實有很多因素存在。

這個個案比較困難的點是在前面那個地方,因為要建立一定的信任感,我們才能好好地照顧她。可是當我們開始發現到說臉部有瘀傷,起初她不太想講,但當她慢慢地開始表達出遭到一些家裡面的親密關係衝突,對醫護人員來講就開始有一個挑戰了,「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我們對這個問題要瞭解到什麼樣的程度?」甚至我們還看到說,這樣的一個女性,她在家裡身為一個照顧者,她要照顧失業的人外,說不定還要打零工,僅有的收入只能靠她。也可能在過去這個女性一直被貶抑或是權力被邊緣化的結果,她可能對自己身體不是那麼重視。所以這個時候如果我們協助讓她看到這個部份,願意去照顧自己,相關社會資源與福利才有機會進行連結與輸送。

我們在照顧受到親密關係暴力傷害的女性時,要考量一個受到傷害的女性她過去的生活經驗與身體狀況,我們應該表達的是對她這個狀況的關切,問一下她:「現在這個情況聽起來還滿沮喪的,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妳想要怎麼解決?」當有初步的瞭解之後,可以告訴她,社會有很多資源,警察可以幫忙妳、社工可以幫忙、有庇護所、孩子也可以轉學啊。但通常當我們談到這些的時候,她沒辦法聽進去。她這時候擔心的,是什麼時候可以去載小孩或回家煮晚餐?這樣的狀況很容易被臨床工作人員解讀成,她輕忽這件事的嚴重性、她想要逃避、或她可能覺得醫生又不是警察要怎麼幫忙?各種狀況都有可能,讓她不期待。醫護人員有時候會認為,我們可以提供一些好的方法給妳,那妳就應該要接受啊!所以兩方就會產生落差。我們如果無法瞭解她的心情、維持她在家裡面扮演的角色及她努力的價值,甚至責怪她「這個女人怎麼這麼不上道?」我們已經提供這麼好的資源與訊息給妳了,妳為什麼都不用呢?應該要有自我意識才對啊!這會是一個二次傷害。

反過來說,如果她沒有想過怎麼解決,我們也可以試著瞭解她先前的狀況,可以問一下「妳先生過去對妳怎麼樣?」、「他最嚴重的時候怎麼傷害妳?」、「妳願不願意談一下?」大概這部份的我們會先做一下瞭解,因為我們希望瞭解了這狀況,然後我們就可以告訴她說「妳可以先回去想一想,下次來看妳血壓怎麼樣?或者調整一下藥物,然後呢,也看看這個部份(家暴)你有沒有什麼打算?」可是我們比較擔心的是,萬一回去後會不會被打死或造成嚴重傷害?所以我們不會單純談「妳回去想想看」這樣就好,當然更不會講說「妳就去家暴中心」、「妳就去報案」。理想上會談論的是「妳跟先生的關係」、「妳往後的計畫」,接下來再談說如果她在家的情況會威脅到她的生命的時候,她可以有什麼準備?其實這些婦女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她通常會說「護士小姐我告訴妳,我的命運就這樣子了,被打死就算了。」我碰到好多人是這樣跟我說的,這時候如果她有生育子女的話,我們就可以有所回應,「所以,其實我真的很擔心,如果妳發生什麼不測,不僅妳失去生命我很難過,妳也要想想看妳的孩子,孩子們一輩子的痛就是爸爸殺了媽媽。」諸如此類的,我們會做一個叮嚀。我們很在意每一個生命喔,會跟她聊一下要做什麼樣的因應,然後是不是還有其它擔心的地方?如果有任何的情況,危急的時候,沒有醫師或護士能及時衝到她家裡面去,遠水救不了近火,就要她打110之類的緊急電話。

這是另一個插曲啦,因為113宣傳太多了,結果遇到家暴怎麼樣?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打113。可是我們就講說遇到家暴打110有時候更有效能,當聽到隔壁家在打人、在嘶喊救命的時候,妳打113,113工作人員判斷危險後一樣是轉到110。所以,遇到危險時我們就直接打110,打110警察就來了,巡邏警網規定五分鐘要到,尤其是在市區裡面。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這時候我會把公權力所有的配套措施擺出來,告訴她我們有一些防範措施可以用來保護她。對這樣的女性來講,多年傷害性的婚姻生活,會使很多被貶抑的價值內化,所以她可能會懷疑自己值得嗎?事實上當然值得,只是她過去的生命經驗,不斷有人告訴她,婆婆告訴她、先生告訴她「妳很差!」「妳很笨!」,這些都是造成缺乏自我價值感的原因。

受暴婦女身體的狀況,其實相當不佳,常有經常性的身體不舒適,包括:頭痛、頭暈、心悸、腹瀉、便秘、腹部絞痛、失眠、或是一些泌尿道感染、骨盆腔疼痛等等,全部加起來至少95%以上的受暴婦女會有這些生理狀況。實際上,這些朋友大部份的處理方式就是忍耐,不然就是去買個止痛藥、感冒糖漿,把它當成是感冒處理。有部份是到醫療院所就醫,可是醫療院所這個時候做個檢查,發現沒有什麼問題的話,只會告訴她說「妳放輕鬆就沒事了!」。事實上我們知道,如果是受暴婦女,怎麼可能放輕鬆就會沒事?長期壓力會造成身體的症狀,這些症狀可以呈現在我們面前,但家裡不合的、這種帶有負面價值感的事情,她是不容易吐露的。所以只有在一個比較好的醫用關係的時候,我們才比較能瞭解這樣的事情。可是當瞭解過程中,如果臨床人員沒有把它當成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來看待,她可能會覺得「我是沒價值的!」,這就會變成另一種二次傷害。

 

聽眾B
  有一個問題想要問醫師:有些婦女是高知識水準的人,她們看不出有什麼受暴跡象,可能跟配偶不太溝通,就是一直碎碎唸,看不出來的暴力,我們護理人員不知道要怎麼做處理,因為她沒有呈現任何的不適症狀,她就是受不了她的伴侶,因為就是不會表達所以才會碎碎唸抱怨。

黃志中:
  親密關係暴力事件的處理,其實滿重要的就是協助與陪伴我們這些朋友,讓她看到她自己在暴力情境中因應的方式,她的困難是什麼?譬如說看到對方就忍不住就要唸,這其實是不好的溝通,可能是她沒有察覺到的危險情境。在面對親密關係上的衝突、傷害時,她自己最佳因應的方式是如何?當她覺得說「我這樣效果不好耶!」那我們醫護人員就有機會問,「那什麼樣的方法還可以考慮?大家可以一起來討論」。因為當她使用的方法,被一個有專業權力的人跟她說「妳這是不好的方法」的時候,她是再度被貶抑。她很努力地去面對她的問題,但別人竟然告訴她「妳的反應是不好的」。如果我們不陪伴著她,讓她瞭解現在這樣的做法好不好,而是直接下判斷的時候,這幾年她所面對的辛苦,好像就被「因為妳這樣的方法不好,所以才怎麼樣……」這種過於簡單的線性邏輯否定了。所以,不是直接地評價好或不好,而是要問她「妳這樣子的處理過程中,到底困難在哪裡?」我們的重點是要講困難,不是開玩笑地說「如果碎碎唸可以解決困難,那繼續碎碎唸很好啊,為什麼不好呢?」這樣就解決問題了嗎?實際上根本沒有解決啊!我們的立場會是,她那麼認真地處理自己生命的困頓,每個人都有她的一些困難的地方,我們在看這些困難是什麼?目前可以如何面對這些困難?用這樣的方式其實是比較合理,也比較實際的。也因為這樣,對臨床醫護人員來講,其實我們最大的挑戰是,譬如說,一個婦女來跟我說「醫生,我這邊被我先生打,要來驗傷。」這種後來啟動的資源大概就是很固定,可以符合她所期待的,驗傷後就可以申請保護令,警政啦社工啦會開始介入。但很多的個案,她不會講也不會來驗傷,家暴黑數很多的原因就在這裡。這是隱私、很難啟齒的事情,而且到底這個體系能不能幫助我、給我信心呢?她的內心疑問很多。而且婚暴的隱私性,使當事人不敢就這樣踏出去。一些資深的醫護人員告訴我,,她們覺得應該提供幫忙,也真的很想幫忙,可是最大的挑戰就是應該幫什麼忙?因為醫護人員會害怕,可以跟受暴婦女講什麼話?給她什麼建議?會不會過度衝動?好多不知道與擔心,這部份是醫護人員可以去做更多努力的地方。對醫療來講,雖然我們手無寸鐵,可是對於人的感受我們可以接納、多關懷,而不批評她不願意面對自己問題的狀況。在一個人還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就一直逼著她承認「妳就是受暴婦女」的意義何在呢?所以在醫療的價值上,應該有更多的察覺與省思。

 

聽眾C
  我想問到底有多少的家醫科有過這樣的訓練?協助家暴婦女的資源,到底有沒有被list出來?醫療院所到底有多少資源?

黃志中:
  我經常跟警界與社政的朋友演講,你們都認為醫療很重要,可是你們若遇到家暴案例,覺得有幾個醫護人員可以放心地向其尋求協助?結果大部份都表示不知道。我覺得在高醫得天獨厚,因為經常舉辦性別相關議題的演講,醫護專業人員若參與,就可以持續影響我們的同伴,我真的覺得這滿重要的。很多醫護人員其實並不是沒有這樣的能力,但是遇到這樣的議題,她/他們就有一點膽怯,也需要被鼓勵,這樣才會比較正向。很多事情可以大家一起來相互鼓勵,然後可以告訴這些朋友,我覺得你哪裡做得很好,可是哪些地方其實有些問題可以多考慮一下,能夠吸引更多的醫護人員參與。

 

聽眾D
  我自己有點小困擾,就是我們自己的角色是老師,有時候學生來跟我們求助,說媽媽有這種暴力的傾向,我們對性別議題很有敏感度的人,第一時間卻沒有辦法給學生有效的協助,只能傾聽、鼓勵。雖然學生已經長大成人了,力量還是很小,尤其是在家庭裡面。我們到底可以給學生什麼樣的指引,除了心理上的支持,還可以提供什麼更實際的幫助?

黃志中:
  很多有困擾的學生的原生家庭有狀況,並不是說學理上怎麼做,當事人就有機會做到。甚至在不斷的變動歷程當中,還會帶來很多的可能與困擾。但是對學生而言,其實最重要的,是有人願意幫忙整理、陪伴、傾聽,這是非常重要的部份。當大學生遇到這樣的家庭問題,老師願意陪伴傾聽、正視問題,而不是將之當成一個棘手卻不重要的問題,就非常好了。坦白講,哪個問題可以很快尋求到明確的方式來解決?困難度確實是存在的。若重新回溯這些個案,這些同學她/他們都會很期待有一個解決的仙丹妙方,可是真正要度過這個困難,有自己要持續努力的地方,那也滿重要的。所以,保有面對問題的努力與勇氣所呈現的生命的力量,才會漸漸長出來成長的果實。對老師來說,滿辛苦的是有那麼多學生需要關照,只要一兩個學生有這樣的狀況,老師就又要為此操心好多了。對於很多這樣子受傷的家庭裡面,受暴婦女或是她們的孩子,重要的還是提供陪伴的關係。

成令方:
  她/他覺得她/他可以依賴你,可以跟你講話,我覺得那已經是在大海中間抓到一個浮木了,否則她/他就會沉下去了。

黃志中:
  我有朋友就是這樣,心裡面有一些困擾,然後來掛門診,談談她最近怎麼樣?發生了什麼事?處理得怎樣?有什麼發現?還有什麼要注意、要討論一下的?然後OK了她就離開了。其實長期下來,有這樣需求的人還滿多的。所以,持續的陪伴關係是很重要的,至於說被期待的仙丹妙藥,事實上因為事情常常沒有一定的答案,所以很難找到。


參考資料:

  1. 若讀者想對女性與心臟病的研究有更深入的理解,請參考Noel Bairey Merz教授,美國國家健康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Health)主任,在16分鐘的 Ted Talks(有中文字幕)中,對女性心臟疾病研究深入淺出還很幽默的說明。請點聽Noel Bairey Merz:女性所面臨的單一重大健康威脅。http://www.ted.com/talks/lang/zh-tw/noel_bairey_merz_the_single_biggest_health_threat_women_face.html
  2. 若讀者想對威而剛與男子氣概的議題有更加深入的理解,請參見:成令方2011,〈性、威而剛與男子氣概〉,《台灣醫學》15(3):298-303.
  3. 若讀者想對同志的醫療議題有更加深入的理解,請參見:王紫菡、成令方(通訊作者),2012,〈同志友善醫療〉,《台灣醫學》16 (3): 295-301
  4. 若讀者想對婚姻暴力的醫療議題有更加深入的理解,請參見:吳慈恩、黃志中(2008)。婚姻暴力醫療處遇。頁:126-159。台南,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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